松风楼遗事 完结+番外[古代架空]——BY:-阮白卿-

作者:-阮白卿-  录入:02-11

  他不在寿光殿守空屋子了,现在皇上擢了他,连出宫这样隐秘的事也只他们两个,遮遮掩掩避着人,偷情似的往外跑。偷情两个字大不敬,但皇上也会偷情,南唐后主也理直气壮地写过“刬袜步香阶,手提金缕鞋”。但又不全对,因为景承并不真喜欢他。那天晚上的事不能多想,一想起来心口就发紧。
  嘉安喜欢出来,一出来整个世界都轻松了,用不着三跪九叩地低头。簇新的荼白色夹袍,衬着他不知怎么就微笑着的脸。他生得好看,一张白/皙的瓜子脸,眼角微微地往下耷,眼珠子黑油油的,?起来委屈而诚恳。他从没觉得自己好看,倒是皇上说过一回。他们之间隔着一层绿呢布,轿子顶枣红的穗子颤巍巍扑在他头上,像只扇着软翅膀的雀跃的雏鸟。
  老板没在,一个伙计在门口迎接,景承是熟客。嘉安扶他出轿,景承回手攥他的腕子,朝门口一努嘴。那迎客的对联已经刻好挂上了。
  “回头替你讨谢仪来。”景承悄悄地跟他笑。
  “皇上拿什么身份在外头走动?”
  “我说我是太傅的侄子,在吏部袭着闲职,他们真信。”
  “太傅的侄子倒也肯给酒楼写对联。”
  “他们那种挂名的少爷,一大家子都靠亲戚打抽丰的,可不就在外头招摇撞骗。”
  “嗳,真官家的少爷反倒不这样。”
  他们上楼,景承坐在沿街的桌上,倚着窗往外看。这时候是饭口,客人渐渐多了,耳中吵闹起来,嘉安劝他:“还是换到里间坐,外头人杂。”
  “怕什么,还嫌屋里闷呢,”景承使劲拽他的袖子,“坐下,别这么扎眼。”
  嘉安吃了一惊,连忙往后躲,“奴才不敢!”
  “再啰嗦就没下次了,”景承故意唬起脸,拿扇子柄嗒嗒地敲桌子,“坐下。”
  嘉安在他下首坐了个椅子沿儿,两手握着茶碗,半天没端起来喝一口。景承睨着眼瞟他,又扭头去看街上,挑着担子卖糖糕的老头从楼底下过,竹篾编的方挑子,上头盖着小棉被,一路吆喝那糖糕如何甜,黏得牙也张不开。一群半大孩子光脚在后头追他,嘻嘻哈哈地笑。
  “你刚来的时候也就这么大,”景承拿扇子杵他,“能有十几?”
  “十一。”
  “那么小,官话也不会说,呜哩呜哩,不知道什么口音。”
  嘉安笑了,“奴才从苏州来的。”
  “嗳,那你是不是会唱曲儿?”就像鞑子理所应当会骑马。
  “不会。”
  “我不信,那几本有名的不应该人人都会?《浣纱记》、《牡丹亭》。”
  嘉安有些发急,“真的不会,进宫那时候还小呢,也不是人人都会的。”
  “嘁,没用!”景承佯作恼了,扇子呼啦呼啦地摇,“以前那个——”他突然不说话了。嘉安心里一缩,他知道景承想起什么来了。沈青宛也是苏州人,顾延之也是。原本他们说话声音就低,一旦沉默,那周围的吵杂就显得十分突兀,像戏台上角儿突然忘了词,锣鼓也错了拍,偌大的园子里嗡嗡地飞起几百只苍蝇。
  楼下那卖糖糕的老头还在远远地吆喝着。
  小时候家门前也总有些小贩走街串巷卖吃食,三丁包子、肉汤团、蟹壳黄、桂花赤豆粥……买不起,眼睛像拴在担子上似的,一直跟着走到思婆桥,嘁嘁喳喳地唱。
  “笃笃笃,卖糖粥,三斤蒲桃四斤壳。吃侬个肉,还侬个壳,张家老伯伯,明朝还来哦,问侬讨只小花狗……”
  “笃笃笃,卖糖粥,”景承学他的口音,“想家了?”
  嘉安摇摇头,他进宫太久,竟已经不太会讲家乡话了。小时候那些事离他越来越远,也说不上想或不想,反正他这样的人是早晚要死在宫里的,这辈子就是这样了。
  “卖,卖糖粥。”苏州的口音,好像“麻糖粥”,景承还在学着。
  这时候跑堂端了汤来,景承便不再说话。今天用不着人替他布菜,给嘉安也添了碗筷,但无论如何都是别扭。照规矩是景承先吃过,才把剩菜拿出去给下头分,断没有和主子在同个碗里夹菜的道理。
  “啧!别在这碍眼了,后边那条街有个书坊,你去给我买点没见过的。”
  嘉安如蒙大赦,一溜烟跑出去,过一柱香提着一摞纸包回来,景承已经在喝茶了,嘉安才坐下动筷。景承的手肘撑着桌子,半张脸藏在扇子后面,露出两只狡黠的眼睛盯牢他,看着他吃,嘉安脸红起来。
  “旁边有个戏园子,今天唱《玉簪记》。”嘉安找话来说。
  “你没听过这一本?”景承合了扇子,顺着半开的花窗往楼下看,“穷书生胆大,小尼姑思凡。”
  嘉安扑哧一笑,“思凡么?那不是‘小尼姑年方二八’?”
  “喔——”景承拿扇子敲他的手,“口口声声说不会唱,倒知道‘小尼姑年方二八’。”
  江南搭露天的戏台,一人高的青石层层摞起,教后面的人也能看见热闹,帘笼枋没上油彩,雕的是飞鹤祥云,太旧了,江南的冬天整个潮得像从冰水里捞出来,木梁胀得有些歪。曲笛一响,高台就变成个活灵活现的匣子,涂了满脸粉白的小戏子,十五六岁年纪,在匣子里拖着水袖咿咿呀呀地诉衷肠,下面一个个把手抄在袖子里。间或一个字唱走了调,也没人说什么,不要茶资,毕竟已经占了便宜。尽管穷酸,但和京里是一样热闹。
  今天听说是有名的旦角,园子里人挤人,争着抢着要往前头坐。
  唱的的确是穷书生胆大,小尼姑思凡,且又另有几个倾心她的男人,屡求不得,偏偏她看中了落榜的书生。唱到那妙常给知府甩脸子,台下哄笑起来,有个不学无术的少爷想要她,底下开始有人坐不住,嘘着那男戏子。但演到她按捺不住写了露骨的诗,“黄昏独自展孤衾,欲睡先愁不稳;一念静中思动,遍身欲/火难尽”,台下嗑瓜子的声响倏然没了。嘉安偷偷咬住嘴唇,景承在那昏暗的喧闹里捏住了他的手,他们都直直地瞧着那灯火通明的戏台。
  不知是不是有意,他们拣的是尽角落里一张桌子,仿佛和面前的一切市井气离得很近,又隔了很远。不用看他也知道景承在想什么。这一握是同床异梦,是欲说还休,是心照不宣。
  景承的手心有些汗湿,嘉安任由他拉着,从腕子摸到掌纹,一根根手指地揉搓,终于还是没敢动一动去回应。他清楚自己是皇上的奴才,也只能是皇上的奴才,皇上要他,他便该把自己献祭出来,别的不该多想,也绝不能。
  景承是这样训诫他的。
  台上终于互认了信物,皆大欢喜,戏散了。
  实在太晚,景承张罗着在外头留宿,还是回到衍云楼。太不合规矩,明天早上被人知道一定闹起来,上朝也要被大臣说三道四,但他们私心里都想着,先过了今天再说。
  老板赶回来了,亲自给景承号屋子,陪他们往后院里走,趁着天黑,塞了一封银子在嘉安手里。等点起灯来看,足有二百两。景承拈着那银票啧啧地笑,“这便是谢仪了,你拿着买糖吃罢。”
  “那么两块木头,能比菜牌多几个字,竟然要二百银子。”
  景承推了他一把,“你做梦呢,他那哪里是买字,是巴结太傅,这不过是问路钱。”
  嘉安头一回得着这么大笔的进项,不由得想起顾延之来。他吃过没钱的苦头,像他们这样的人,生来就为了做只会下蛋的鸡。人牙子、刀子匠、管事太监……个个盯着他们盘剥,就连家里也没人放过他,一张契书买断了,生死不论,也就值六两。六两……那两行字就能买他三十回。
  假如早跟着景承,或许那块玉佩也不用给赵二爷了,想想就觉得有些恨。尤其看了《玉簪记》就更难过:情人在江上互赠信物,一个鸳鸯佩,一支碧玉簪……景承大概早忘了那玉佩,可是嘉安还耿耿于怀。如果能保住它,还能当个幻想,就算做梦也能有一两分像真的。
  不想睡。他进宫以后第一次摸着了点自由的边沿。月亮是石青地缎子上绣出来的“瓜瓞绵绵”的圆南瓜,没有红墙黄瓦,墙是齐整整的灰砖,顺着檐脊落下象牙白的月光。转角那一间房住着来京赴考的学生,窗纸上有个忽大忽小的人影,念“……谋不失利……民之生也”。他有个贴身的书僮,十五六岁,生得唇红齿白,端着洗脸水进房,读书声渐渐停了。过一炷香时候那孩子再出来,唇角湿润,头发有些毛,绑发髻的束带也松了,看见嘉安坐在楼梯上,有些发窘,匆匆地跑了。
  嘉安一愣,立刻明白过来,夜风凉飕飕地钻进袖筒里,他不由得把衣襟裹紧了些,忽然听见身后笑说,“更深漏深,独坐谁相问?”嘉安惊得跳起来。景承款款走下楼,又故意地掐尖嗓子学那戏子的腔调,“露冷霜凝,衾枕谁共温?”
  景承就是这点令人窝心——在些无关紧要的事上吊着他的魂,使人生出些错觉,可真要说起什么就立刻翻了脸。或许反过来。无关紧要的时候是假作出来的面孔,只是他看不清。
  “怎么还不回去睡?”景承一撩袍子,坐在嘉安方才坐的地方。
  “睡不着。”嘉安低声答。
  “撒了一天野,高兴得睡不着了?”景承故意逗他。
  嘉安走到楼梯另一侧去,隔着油腻发黑的红木栏杆,知道景承在看他。嘉安毫无来由生起气来,扭过脸望着院墙,照实告诉他,“头一回宿在外边,舍不得睡。”
  景承笑了,“何至于说得这么可怜,你们自有办法偷偷往外头跑,打量谁不知道?”
  “上回出宫是正月的事了。”
  说完才觉得这话不妥。现在他想起来了,那天他去给沈顾两个上坟,回到宫里他就成了景承的人。
  “这么不愿意回去,不如留在这,放你出宫算了。”
  嘉安扑通一声跪下去。
  “奴才从不敢妄想。奴才打小就是买来供皇家使唤的,知道自己的本分,只求能伺候皇上一辈子。”
  他们对上自有一套做小伏低的回话,可以不动脑子就脱口而出,可说完连他自己也觉得恍惚。一辈子……难道真的这样过一辈子?
  景承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笑道:“说来说去还不是不愿意。何必呢,连我自己也不想回去。你信不信,但凡先太后再有一个儿子,朕都不会坐这个皇位。”
  嘉安没吭声,这话怎么接都不对,不如装聋作哑。景承轻声道:“这里就咱们两个,你说实话,我听过就忘——你一点都不想在宫里,是不是?”
  “除了宫里,其实也无处可去。”
  景承仰起头,一轮半圆的月亮挂在树梢上。“来世投胎投个好人家罢。” 他朝着半空里说。
  嘉安的鼻子倏地酸了,“皇上来世一定还是明君。”
  “那可算了,”景承撇嘴,“下辈子我要做个剑客,就像那些书里写的,走南闯北,踏遍河山。有一天我会遇见一个名妓,她色艺双绝,多少世家公子要纳她,她偏偏喜欢我,让我拿全部家当给她赎身,带她浪迹天涯,什么朝廷,什么作乱,统统和我无关。”
  嘉安无声地笑了,反正就算随口一说,景承也没有想到过他。之于景承他究竟算什么呢……那自己呢?下辈子真的投胎投个好人家,两个人再也别遇见,也就算了。
  但他什么都没说。夜深了,景承起身回房,嘉安跟过去服侍他安置。景承大约是累了,很快睡得人事不知,把一只光溜溜的脚伸出被子抵着他的肩。嘉安坐在脚凳上,愣愣地盯着窗下燃的安息香,白烟静默着消散在街巷的狗吠声里。更鼓敲了不知道第几回,大概天要亮了。最多再过一个时辰,这酒楼里的学徒就该起来做工了,买肉洗菜、担水生火,这院子里要排出二十几个大大小小的盆子,装黄瓜、鸡蛋、南瓜、白菜……在朝阳里滴着水,亮晶晶的。他们来时候走的那条街还是那样,吃喝拉撒,市井百态,阳光从树影间漏在人脸上,洒出一地金片,是四面宫墙外的正常的世界,然而这里没有他的容身之地。


第24章 何以言谢
  很久没人见过唐金福,有传言说他死了,后来皇上去祭祖,有人在那看见他,已经守了一年多的皇陵,苦哈哈的缺东少西。消息传回来,立刻成为大家茶余饭后轶闻的蓝本。药房是个肥差,唐金福和各宫的管事太监多半称兄道弟,他倒了,大家都啧啧称奇。
  晚间换值,有一小段没人的时候。嘉安倒了茶,悄悄地捧着,走到景承面前跪下去了。
  “奴才叩谢皇上大恩。”
  景承正靠在一张躺椅上读书,手边一张花梨木小杌子,放着一碟蜜渍杏肉,一把湘妃竹折扇,闻言抬头瞥了他一眼,“为的什么?”
  嘉安并不直接答这句话。“能跟在皇上身边,是奴才的福分。”
  确没说错,景承是救了他,否则他早晚被唐金福弄死。景承究竟知道多少?其实不是什么能放上台面的事,伺候皇上的人起码要底细清白,他算不上清白。唐金福揩过他不少油,景承不可能不在意这个,才把人远远地发配出去。但都一年多了,现在还留着他,他也不知道皇上到底在想什么,也许是还没腻。
  “喔——朕知道了,皇陵那个。”景承哼了一声把茶接在手里,一边小口地啜,一边睨着他,“他们告诉你了,你高不高兴?”
  嘉安心口里沉了一沉,立刻磕下头去,“奴才应当早向您禀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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