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里只点了一盏灯,昏黄的,没什么热闹的神气。值夜的铺盖摊在门口,人识趣,早已经走了。嘉安侧身进去,看见景承蜷坐在床上,发髻松散,只穿着中衣,被子围着腰团成一圈。
“怎么睡不着了?”嘉安微微笑着,“给您揉揉肩罢,这会儿手凉,容奴才缓缓。”
景承伸过一条胳膊要他,嘉安才走过去,立刻被拉住了。景承把脸钻在他怀里,一声也不吭。他有些无所适从,仿佛景承在示弱似的,让他觉得自己像个神像,有慈悲为怀的责任。
他伸手抚着景承的脊背,慢慢坐下来,“嗳,没事了。”
景承抬起脸,在他胸口上摸,“让朕看看,你的心还在不在。”景承皱起眉头,“现在你还是个活人吗?”
“这是说哪里话。”嘉安仍是微笑着,要把被子拉起来披在他肩上,但突然被推倒了。景承翻起来压在他身上,钳着他的手,其实不这样做他也不会逃掉。领口撕开了,衣带散了,露出光裸的肩膀和胸膛,景承那示弱的一瞬间消失了。现在嘉安又回到了原本应有的下位者的姿态,是尊掉下神坛的菩萨,摔成花花绿绿的碎末子。
“说了吓你一跳,朕梦见你拿着刀,把心剜出来给朕瞧。”景承伸着一根指头在他胸膛上划,比量着梦里看见的刀疤,“就这么一刀,整个地——让朕看看你的心还在不在。”
“嗳,这不是好端端的。”他气得发笑,“大过节的,哪里这么血腥气。”就为这个大半夜把人喊醒了过来?但景承梦见他,就立刻要见他,他又愉快起来。
“过节?过什么节?”
“后天中秋,您怕不是忙忘了。”
“喔,难怪梦见先太后。”
景承抿着嘴唇,继续撕剥他,衣袖挂在臂弯里,裤子褪到腿间,嘉安脸上腾腾地发烫,转过头避免同他对视,任由景承摆弄他,把他扳得翻过去,脸蒙在被子里。景承喜欢从后面,他一度怀疑自己侍寝时面目可憎,后来才发现景承是要看着他脊背起伏耸动的样子,而且居高临下,皇上习惯所有人在他面前都是卑屈的姿态。
他伏着腰,好把后头耸得高些,但景承忽然停下来。“算了吧,这都什么时候了,等会儿还上不上朝。”
可是听上去就像同他商量似的,好像是嘉安在索求他,他义正辞严——这会儿不行,不能误了上朝,下回吧?
更加令人羞耻了。
嘉安赶忙爬起来把衣裳穿回去,“是奴才的错,”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发飘,“该提醒您时辰的。”
“是不是什么事都是你的错?”景承皱着眉看他。
嘉安系好衣带,躬下腰回他:“是。因为皇上想做什么都行……不想做什么也行。”
“那你自己呢?”
他记起最开始那天。景承说什么来着?人要知道好歹,否则就扫了兴——皇上非但不可能喜欢他,连剖白也是不被容许的。他没有“自己”,一个太监,是压根就不配有“自己”。
“您叫奴才做什么都行。”嘉安说。
“叫你把心挖出来看看呢?”
“皇上不会这样,”他把景承裹进被子里,“奴才也不会。”
景承眉毛一挑,赌气似的往后仰,“你回去睡罢。”
“嗳,这都什么时候了,过会儿天亮了。”他故意学景承的口气。
“横竖你在这也睡不着,留你干什么?”
嘉安才要退出去,忽然又被叫住,景承盯住他问:“你说,你的心还在那吗?”嘉安一怔,景承又追问:“你梦里有过朕没有?”
“没有。”嘉安敛了笑容,毫不犹豫地回答,“奴才不敢。”
有些报复的快意。
第28章 助情谁劝我千觞
坐在朝堂上眼珠子发涩,到后来也没睡着。从打他即位后就没睡过几个整觉,往往在万籁俱寂里瞪眼坐着,使他那张床看上去像个颓唐的神龛。有时候他觉得自己根本不该做皇帝,没什么治国的才能,也没有开疆扩土的野心,但偏偏被架上去,使他不得不表现出足够的责任感。失眠也是责任感的体现,因为没有叛军蠢蠢欲动而皇帝高枕无忧的道理,他最恨打仗。
下面吵了起来,互相攻讦,顿着脚,呼天抢地,唾沫横飞地指责,景承忍不住按住了太阳穴。无非是一条官道修不修、钱够不够、一个人提不提拔,做也可不做亦可,本来没有非黑即白,但牵扯到派系就闹得翻了天。说得再堂皇,政治也是党同伐异的世界。这会儿他们在争论端王那边的一个武将,姓胡的,是不是应该回京。皇党要怀柔,把人长时间地软禁在都城,他们一贯喜欢这一招。但南方边境也的确不太平。皇党的太傅立刻驳斥,难道这么大的朝廷没有第二个人能带兵了吗?
没说出来的后半句是,先皇的教训你以为我们忘了吗?
但景承听见了,于是拍了板。大约他们看他实在头痛,犯不着大过节的给大家都添堵,退一步散了。他一回去就躺倒了不想起来,早朝拖到快中午,阳光直照着窗下的软榻,透过窗纸,胧胧的,热气腾腾,把人烤得睁不开眼,头更疼了。每天都是这么一套吵架、拍板、再吵架的规程,管钱的喊没钱,管人的喊没人,令人暴躁但又不能逃开,似乎本来就应该是这么回事,君王死社稷,他迟早要死在这上头。
太监来请用膳,景承就着食盒里看了一看,“油腻腻的,你们拿去分了罢。”
“那皇上回头想吃什么再吩咐。”
景承知道他们高兴。他好说话,间或底下人伺候得不合意,他一笑就过了,但也正因此教他们愈发散漫,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巴不得自己方便。譬如现在,除非嘉安在场,押着他们换菜,必定找出他爱吃的来,他常笑嘉安年纪不大,倒絮絮的像个老妈子。
他在榻上打盹,迷迷糊糊听见人进来,放了一摞奏本在矮几上。景承没睁眼,过了会又是一阵窸窣,一只手腕在他额头上搭了一搭,然后太阳穴一凉,指头冰冰的,倒揉得他十分舒服。景承闭着眼睛捉住那只手,头顶笑了一声:“原来是装睡。”
景承把眼一睁,嘉安又笑,“白天不吃,夜里不睡,这是熬鹰呢。”
“今天又没你,跑来做什么?”
“新来的螃蟹,才盯着他们蒸的,好歹进一口。”
嘉安不当值,没穿宫制的靛色袍子,大约打算说句话就走,身上是一件旧的荼白色夹袍,腰里拴着香囊并手帕。景承坐起来睃着他。
他第一次带嘉安出宫去玩,做了这件衣裳,后来嘉安几乎每次都穿着。在外面不觉得,一旦把这荼白色放在红墙黄瓦里,就像只有水草的空塘里突然来了一尾鲤鱼。他们算是从小时候就认识了,那时傅嘉安胆怯畏葸,是一个无趣而平凡的摆设,想不到后来会可爱起来,以至于他现在竟觉得嘉安生得好看了。
其实比起以前同过他的那几个,嘉安的容貌并不出挑,不过是看着舒服而已。景承怀疑自己有点动心,但又飞快地想“怎么会”,每回看见嘉安,他都要在脑中这样过一遍问答。
他这才看见那三层花梨木大食盒。每年这时节吃蟹,厨房做月饼,走得近的王公大臣也会送,只有这时候才有一些团圆的喜气,但这两年已经越来越冷清。先是戴太后的孝,老王爷前两年也没了,现在是他儿子佑王爷袭了爵,重新摆起戏台来请景承赏脸上门,换作以前做太子的时候,他提前好几天就要准备着高兴,现在临到眼前都几乎想不起来。
“这么麻烦,谁有空吃它。”景承故意皱眉。
“叫双禧来剔螃蟹肉。”
“不要双禧,早上还见他在那里擦书架,手脏兮兮的。”
“平时伺候布菜不都是他?这会儿嫌人家不干净。”
“你不是在这里?你剔。”
嘉安没再说话,绞了热手巾给他,又就着剩水洗了手来拆蟹。螃蟹壳蒸得滚烫,嘉安的指尖很快红起来,微微撅着嘴,露出一点坚忍的神气。
“也不至于这样急。”
“天冷了,凉得快,就要趁热拆出来,酒也温上了,还是花雕。”
其实景承嫌清蒸味道淡,但嘉安往往献宝似的撺掇他。是他们江南吃惯的烧法,嘉安喜欢,所以想要他也喜欢。这会儿嘉安已经擎着一壳子肉放在小碟上,浇了姜醋递给他。
一团温热滑进胃里,他终于觉得自己轻松踏实了,他一面吃着,嘉安早去洗了手,把一盅酒递过来,“只喝一点不要紧,”景承知道他在说桌上那一摞折子,“只温了半壶,再多的也没有。”
喜欢让嘉安在面前伺候也是因为这个,总知道他在想什么,不用张口就送到他眼前,好像他的影子似的,他看哪里,嘉安也从他的视角看着。
别的几个太监跟久了也都使得顺手,那是事做多了、脾气摸清之后训练出的程式。但嘉安跟他们不同。嘉安心里偷偷巴望着他,他的周到和别人不一样。
他拿着一只螃蟹夹子在嘉安手背上点点划划,“等会陪朕批折子。”
嘉安又拎了一只出来在手里拆着,头也没抬,只微微笑道:“那奴才去换了衣裳再来吧。”
“别去——”他笑着去拉嘉安的手腕,“就这样,挺好的。”他不知为什么高兴起来,“这是你的名字,看见么?”他划了个“嘉”字,细看时却认不出来了,笔画太多,嘉安手背上一片红。“朕早就想问了,你说过家里没人识字,为什么你念过书?”
大概看错了,剔着蟹肉的手停了一停。“以前有位管事公公,略教奴才认了几个字。”嘉安把碟子放到他手边,“不过他早不在了。”
“怎么没的?”
嘉安笑着,“怎么赶着节下提这茬,怪不吉利。”
景承也笑,“也对,不提死人。”他探着身子从食盒里拎出一只螃蟹来,“这怎么弄?巴掌大一点肉,倒要十几件物事来拆它。”
“那也用不着您老亲自操刀,”嘉安来他手里夺,“看剪子扎了手。”
“朕连剪子也不会用?”
他拿着那把金柄尖头的小剪子去铰蟹脚,咯嘣一声脆响,碎壳渣子溅到嘉安袖口里。嘉安往后一跳。他吃吃地笑,抓住袖子故意往里瞧,手顺着袖管伸进去摸着要找出那块壳来。
“嗳!”嘉安跺着脚嗔笑。
他顺手拉过嘉安的手腕闻了闻。衣裳熏了苏合香。他喜欢看嘉安惊慌失措,尤其是他自己面无表情,装作什么事都没有,对面的慌张就更有趣。
忙活半天才剔出半壳肉,一只螃蟹倒扔了一半。“过来吃了它。”他擎着对嘉安道。
“奴才万死。”嘉安飞快地跪下去了。
“你不吃葱姜对不对,”景承仍然往他面前递,“醋也不要?”
“是,”嘉安小声说,“劳您记着。”
他扎煞着两只湿答答的手看嘉安吃东西,垂着眼,一小口一小口的,斯文乖巧。嘉安最好摆布,一点吃的就能哄得他死心塌地。但他自己也是乐此不疲地投入到这游戏里去。
第29章 暧昧如斯
他把人都遣散了,深秋的下午,屋子是胭脂的暖红色。朱砂墨在砚台里盈盈晃动,一滩微缩的小太阳。景承不爱看题本,连篇累牍的车轱辘话,必须淘金似的把那一两句最有用的澄出来。他们就爱这样,直说要钱或是要人好像非常羞涩,耻于开口似的,先扯一通风调雨顺,问圣躬安,再假装不经意,蜻蜓点水似的提一嘴难处,“乞皇上酌情体谅为盼”。只有告别人的状才突然爽快起来,泼墨挥毫。说了也没用,他们从来只会这么写。
“你看看这说的什么鬼话,”景承把一本折子甩过去,“连文字都不通,怎么不找个师爷。看得朕头疼。”
“总算他诚恳,还是自己写的,皇上多担待些。”
“我看他还不如你,改天叫你去他府里做师爷。”
嘉安没看里面的字,只拾起折子放好,添了热茶给他。“那也不错,月例照给?给就去。”
“谁信?”景承睨着他笑,“你舍不得离了朕的。”
嘉安脸红了,他不吭声,蹲下去坐在脚凳上。
“读到哪了?”景承随口问。
“错斩崔宁。”嘉安捧高了书给他瞧,他们从宫外捣腾回来的。今天景承特地恩准他不用站规矩。嘉安坐得矮,从上面看一副专致的神气,下颌尖瘦,眼皮子耷拉着,乖顺地倚在榻上。景承不说话了。这会儿太静,可以听见院子里树叶的声音,失去了一切水分的、枯脆的植物残骸,碎在地上,阳光里懒散地躺着。只有他们两个人。现在他觉得安静很难得。
他叫嘉安到榻上来,隔着炕桌面对面坐着,专心读各自手里的东西,不说话,偶尔抬起眼皮,可以看见嘉安头靠着窗子,蜷起双腿斜卧着,把书搁在膝盖上,一束金黄的阳光渐渐斜到他脸侧,嘉安眯起眼睛躲着它,悄无声息地翻了一页,露出不设防备的松懈的微笑。
但他手边的茶总是热的,墨也没有干过。嘉安像只猫一样懒散但警觉地留心他的需要。他们各占着一隅。
晚些时候景承结束每日例行冗长的批阅,站起来跨过炕桌到嘉安那侧去。嘉安仰着脸羞涩地微笑,等待他过去,虔诚的表情仿佛迎接一个从天降临的神。他倚着窗坐在嘉安旁边,和他一道看那本书。他以前看过好几遍,已经知道哪里会引人发笑,哪里该捶胸顿足。他一言不发地等着嘉安的反应,好像他们在同一条路上奔跑,他孤独地先到了某个中点,停下,回过头去等着嘉安慢慢赶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