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风楼遗事 完结+番外[古代架空]——BY:-阮白卿-

作者:-阮白卿-  录入:02-11

  “嘉安,”他叫他,“你过来陪朕坐一会。”


第26章 枕上夜长只如岁
  嘉安心里突突跳着。景承差不多两个月没碰过他了,但谁都揣摩不到圣意,轮到他值夜的时候一样要特别小心准备。他并不喜欢景承对他做那事,那么多回了还是疼,始终没惯,可当真不碰他了,却又心痒痒的老往那上头想。有时候怀疑自己中了蛊,又没那玩意,有什么可想的?何况那样疼。怕不是真应了人家骂太监的那句话,奴才坯子贱骨头。
  “嘉安!”景承抬高了声音催促他。
  他先熄了茶炉的火,才把隔扇门推开个缝,让自己融进那方明亮的世界里去。景承蜷在大床最里边,帐子放了一半,腿上展开着一本书,但并没在读。
  “皇上今天不高兴?”
  假使景承心情差,那么等下多半没耐心对他,他有段日子没被弄过了,恐怕禁不起折腾。
  “躺一会儿,”景承弯起两根手指敲着被褥,“过来。”
  嘉安慢吞吞地解松了衣带。景承一向不让别人赤条条上他的床,最里面那件小衣他一定要自己扯开,大约他喜欢保留一点抽丝剥茧的过程。他又摸到那个锦袋,就是现在了。他透过床帐窥探景承的脸色,那赤金镶玉的钩子里裹着一束明黄的帏幔,景承怕热,总把一柄腊地紫花的湘妃竹折扇丢在床上,方便夜里喊人扇风。这一把是文衡山的扇面,景承得了十分喜欢,上朝也带着,并给它配了块碧翠的祥云纹翡翠坠子。床侧的墙上挂了一张苍山的水墨图,题字写的是“虚阁晚凉”,嘉安看不太懂,平时只觉得它好看,但现在在那安寂的烛灯里,松林黑黢黢的一大片,层峦叠嶂的山石仿佛要倾倒过来似的令人心虚。
  他捏了捏那块鸭蛋壳一样青绿的小石头,四边的棱角忽然使人感到苍白无力。太单薄了,嘉安想,他还是不行,即便有一整个月在上头,哪怕一整年,七八年,也还是太单薄了。
  景承在等他。他仓促地把衣裳一卷,丢在地上。按理说他应该觉得十分难过。但在这时候也无暇顾及,放弃得这样决绝,连他自己都感觉非常惊异。
  嘉安脱剩了中衣,在床沿跪下。景承瞥了他一眼,拽着手臂要他睡下来,他们并排躺在这富丽堂皇的窠巢里,总有点异样。一个人身上是否有情/欲的气息,只需要片刻的身体相触就可以感知得到,景承先紧攥着他的腕子,然后突然侧过身把脸埋在他颈窝里,用力抱紧了他。
  “嗳……”
  他已经知道今晚景承什么都不会做了,反倒有些如释重负的愉悦。
  “怎么了,”嘉安柔声问,“忽然说到端王爷头上。”
  景承不答他,嘉安仰脸望着那绿底盘龙的描金房梁,脖颈里冷一阵热一阵。他们这样近还是头一次。殿外檐角挂着漏壶,忽然嘀嗒一声,过一会儿又是嘀嗒一声。他闻到景承的气息,混杂着丁香和桃花的澡豆,从很早以前他就熟悉这味道。但现在他忽然又想到,景承一定也在闻着自己脖颈里的气味,他是沐浴更衣过才来的,但万一的可能性——譬如说他离茶炉太近,炭火烤得冒了汗。
  嘉安下意识地往外挪了挪身体,但马上又被拽回来,“别动,”景承咕哝,“躺一会儿也要跑。”
  这嗔怪就像打情骂俏似的,嘉安鼓起勇气,略略倾身朝景承偎了偎,脸颊紧贴在他的额角上。他小心翼翼地把紧绷的身体放松下来,抬手搭在景承的肋侧,像一种象征性的拥抱。
  皇上可以拥抱任何人,但并不是每个在他怀里的人都有触碰他的资格,至少一个太监没有。一瞬,两瞬……皇上没有立刻训斥他不敬,那只手再往景承背后探,一寸一寸,直到嘉安终于抱住他,也把自己送进景承怀里。
  景承没有推开他。他安全了。
  僵持了约摸一炷香时候,景承放了他。“把灯吹了吧。”
  手臂松脱开,身上立刻觉得凛凛地凉起来。嘉安下床一盏盏吹熄蜡烛,屋子次第暗下去,终于完全地漆黑,只留下窗棂间朦胧的月光,月光无法吹熄。窗下的安息香已经燃尽了,炉里一抔温热的灰,嘉安拿火折子重新点起一根,然后蹲在地上摸索着捡自己的衣裳。
  景承道:“过来和朕一起睡。”
  嘉安诧异地望着他,眼睛适应了黑暗,看得见景承在床上支起手臂朝他撺掇似的笑着。
  “奴才不敢,”他顺势跪下去,“在主子床上过夜,叫人知道还不活剥了我。”
  “你来不来吧。”景承意味深长地笑。
  又掐中了死穴,他心里想,景承什么都知道。他在景承面前简直像游街示众似的一览无遗,还拿捏着他的七寸,怎么都跑不了。相形之下,他的回答就像耍着欲拒还迎的心思还被当场拆穿了一样,叫人羞耻。
  还好没有点灯,没人看得见他脸红耳热。
  “奴才冒犯了。”
  嘉安小心翼翼地挨着景承躺下,旁边呼啦甩来半条被子。景承没理他,背过身去,很快睡着了。现在他发觉和景承共衾除了是巨大的诱惑,还是一种使人煎熬的刑罚,因为明天必须赶在伺候梳洗的人进来之前溜出去,所以绝不能就这么睡到早上,而整夜醒着又必须保持固定的姿势不能动弹,景承一直睡得浅,很容易被吵醒。
  他慢慢地转过脸去看景承,只有一片宽阔的后背朝着他。这里只有他们两个,莫名就想到“枕上夜长只如岁”,这永夜确实令人不舍得度完,但还是去外头睡好些。
  他就这么直挺挺地闭着眼睛捱了整宿,一刻也没有睡,景承的呼吸声由重变轻。在嘉安混沌的浅眠里,出现了漫天大雪一样簌簌抖动的芦花,被船桨搅翻的浓绿的江水,寿光殿粉白的芍药和血红的高墙。等到天蒙蒙亮时候,嘉安蹑手蹑脚地翻身下来,抱起衣裳,拎着鞋,光着脚从门缝里钻出去。关门的时候,景承在床上伸了伸腿,他猜他一定是醒了。
  嘉安匆匆忙忙地系衣带,收拾铺盖,重新把小茶炉的火点上,等会儿景承起来了要吃茶,那桌点心还没动过,他抓了一颗梅子塞到嘴里,浓酽的咸酸令他倏地清醒过来,廊下窸窸窣窣,有人要闯进这只有他们两个人的世界里来了。他拉开沉重的红漆木门,黄铜锁环喀啷一声响,都结束了。
  太监们捧着脸盆手巾,捧着碗碟点心,捧着朝服东珠,从他身侧鱼贯而入,每个早上的例行公事。但今天嘉安有一些恶作剧得逞似的开心。这宫里所有人,世上所有人,没人知道他和景承同衾共枕过了一夜。
  嘉安和衣栽进被褥里,他浑身酸痛,困得两个眼睛发直,离过午上值还有不到三个时辰,来得及再睡会儿。他拉过被子盖了个角在身上,屈起两腿蜷成一只虾的形状,这姿势使人有安全感。手搭在胸口,摸到夹衣里的口袋,里面什么都没有。
  嘉安猛地坐起来,从领口一路摸到靴筒,后背涔涔地冒出冷汗来。等估摸着景承去上朝了,他奔回寝宫,趴在地上里里外外地翻,其实一定在昨晚他脱衣裳的地方,但空空如也,连床底下也没有。他愕然地站在那,直到景承在背后叫了他一声。
  “早上他们没人捡着一个小袋子?”
  “丢东西了?”景承瞥了他一眼,把扇子丢在床上,啪嗒一声,“什么袋子?回头叫他们找去。”
  “您也没见着吗?”不可能!他急起来。
  “大呼小叫什么?”景承皱起眉头,“你当这是什么地方?”
  嘉安垂下头不吭声了。也许未必就掉在景承房里,也许是路上,也可能是外间的褥子里,但反正是丢了,不管谁捡着,一定不会还到他这里来。他还没来得及送出去就没有了。虽然昨天已经决定放弃了,但放弃和丢了,毕竟还是不一样的。
  现在他终于难过起来。


第27章 庄生晓梦迷蝴蝶
  床帐上挂着赤金帘钩,是一张沉重的雕花红木架子床。透过半开的黄绸帐子,可以看见月光斜铺在石青砖上,这一天的月亮没到满月,还差那么一点儿,但仍然把菱花窗格的影子一直投到床沿上来。这时候天凉了,夜里不开窗,但隐约总能闻到茶花的味道,甜丝丝,一点点,从很远的地方顺着风钻进来。
  先太后的院子曾经种着很多茶花,御衣青和白绫。那时候他长兄景泽还活着,每天早上去给太后请安,景承带两个人在宫门口等他,看见了就一阵风地冲过去,扯住袖子使劲地拽。景泽已经长得很高,被迫弯下腰跟着他跑,太监们在后面一窝蜂地躬身低头跟着,但又不敢真跑,远远看去姿态十分滑稽。他在屋子里坐不住,香炉、桌屏、佛珠……一样样摸过去,景泽随手掐下一朵御衣青给他。
  “去赏小柳儿,让她给你拿栗子糕。”
  小柳儿是服侍太后的宫女。太后每每留他们吃点心,总是说“小柳儿把早上那盘桂花山楂糕/奶酪包子/枣泥酥饼拿来他们哥儿吃”。
  于是他真的走过去把茶花往小柳儿面前一举,她的脸红起来。“太子殿下惯会捉弄人。”
  景泽微微蹙起眉头,并不看她。小柳儿有些尴尬,垂下头向景承道,“四皇子殿下请随奴婢来。”
  “下次不准糟蹋我的花。”太后淡淡地道。
  梦到他母亲,大约总有这气味的原因。她款款地走来坐在他床沿上,令景承十分惊骇,直从被子里跳起来。他记得她死了三年了。
  “我实在放心不下你呀,”他母亲自顾自地说,“先是你父皇,我又走了,你自己一个人可怎么办呢?”
  “您想多了,”景承笑着说,“宫里这样多的人,我已经不是孩子了。”
  “我的儿!人无论多大,在母亲心里都是孩子。”她眼睛里充满悲悯的神气,“而且你真以为他们是同你一起的吗?他们凭什么?凭你是皇帝吗?”
  他愕然地没有说话。
  “你不要嫌我噜苏,一个人,不管天潢贵胄还是平民百姓,到最后真正能依靠的,只有父母和孩子呀!”
  “因为血亲的缘故?”景承皱起眉头反驳,“是又怎样?父皇和端王不也是一样互相残杀。”
  “那怎么好比亲父子,毕竟差了一层。”
  “亲父子也不见得毫无保留罢。”身边一个个都是例子。
  “哎!我是你母亲,这是我活到这样的年纪始终确信的道理呀,”她伸手抚着他的头发,“你需要有个孩子。”她顿了顿又说,“我不放心。你始终是一个人,有谁真的掏心掏肺对你呢。可你的孩子,他是毫无保留地爱你。”
  “我不是……”景承急于反驳他母亲,但她仿佛没听见一样径自站起来走出去。“您去哪儿?”他突然看不见她了,惊醒过来——她三年前就已经死了。他拉开门追出去,夜色中没有任何他母亲来过的痕迹,只有那昏暗的回廊下立着一个人,屋檐的阴影挡住了面孔,但景承认得他的身体。
  “嘉安。”他松了一口气,才要说话,突然又紧张起来。寒冷的月光里,有一把刀凛凛地闪光。
  “皇上,您是什么都不相信的。”嘉安伸手摸着自己的心口,“不信父子兄弟,更不信情情爱爱,这些都靠不住……倘若有人说他什么都愿意为您做,您怕不是觉得他疯了吧。”
  嘉安从漆黑的阴影里走出来,直直地望着他,“那要怎么才能信他呢?是不是非得把心挖出来,摆在眼前看着才行?”他把刀尖对着自己的胸膛,乞求似的看着他,“您说呢?!”
  景承无言以对。其实他早已经在某种程度上信奉了他母亲的话——凭什么有人要为另一个人予取予求呢,他想不通。但在他犹豫的那一瞬里,嘉安已经迅速地把那一把小刀插进了自己的身体,他甚至没有看清是怎样完成的,只记得在巨大的惊骇里,嘉安的面孔变成了血的颜色,手里提着一团簌簌跳动的肉,尽管他并没见过活剜下来的心脏。嘉安扑通一声跪倒了,却抬着手把那团心脏送到他面前来。
  “皇上,奴才现在把心挖给您,您看见了。”
  “嘉安!”他惊惧地喊出来。
  这一刻他才真的醒过来。床帐外是安寂的黑夜,他坐在这华贵的窠巢里,一身都是汗,耳朵里涌着阵阵血潮。
  “皇上要吃茶么?”门外惺忪的声音试探着问。不是他。
  “什么时辰了?”
  “子时——子时三刻。”其实未必是这时候。所有这些人值夜,只有嘉安是真醒着陪他坐到天亮。
  景承重新躺倒回去。也许他的确不再年轻了。从前他曾经有十分安稳的睡眠,可以从掌灯一直睡到第二天日上三竿,但后来再也不能了。
  “朕刚才叫人了?”
  外头迟疑了片刻才答他,“是,叫了傅嘉安。”
  景承摇摇头道:“你去叫他来罢。”
  双禧答应着掩上门,还没说话,嘉安已经撩开帐子坐起来了。
  壶里的水已经冷了,不见得大半夜教人去拎热的,只好就着现成的洗脸漱口。北方入秋早,到了八月十五,夜里已经凉得刀子一样,秋天又很短,总是树叶子一掉光了就要赶着落雪,所以很少有这样能看得见月亮的晴朗夜晚。换了才洗的衣裳,发髻也重新梳过,又噙了一块鸡舌香,约摸只用了一盏茶时候,嘉安扭头一看,那两个小太监早又睡得不知道了。
  他走在夹廊下头才觉得自己醒透了,刚听见还以为是自己发昏做梦。景承从没像这样半夜里喊过人。半夜,这时间就很使人臆度,倘若一个人在白天只有三分真话,那么半夜里总有五分,多数的忧思也总在这时候,譬如“不恋单衾再三起”。但这并不代表景承对他有什么,这点警醒他还是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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