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不是傅嘉安?换一个大概也是这样,只是找人陪着的话,是谁都没分别。但由此就要引发很多麻烦。譬如一个妃子陪他吃了蟹,明天就有另一个赶来陪他吃点心,后天又会有人期期艾艾地请他去看她跳舞。到最后不得不做些他不喜欢的事。
风花雪月一旦变成公务就不再诱人了,还不能拒绝,她们最会哭哭啼啼地诉衷肠,仿佛受了多大的委屈和不公,别人有的她没有。他像被绑架了,周旋在不同的势力里。示弱也是一种势力。他就怕麻烦。
她们真的爱他么?那也未必见得。宫里的女人爱儿子甚于爱儿子的父亲,尤其在他,没有立后,没有子嗣,谁都想抢做第一个。在这场比赛里,嘉安甚至不配入局,这恰恰让景承感到舒适,因为和所有人的利益都不冲突,他也不必在意嘉安的感受。
景承更高兴了,又叫人送惠泉酒来温着。夕阳的余光里,窗框斜斜地在榻上打出宽阔的影子,景承从那黑影里伸出手,把嘉安一起拉进去,抱着他。那具身体被他来回抚摸,先很僵硬,再逐渐放松下来。景承眯着眼睛,慢慢地啜酒,这具身体无声地告诉他,无论什么时候,嘉安对他都是先有敬畏,再有亲狎。景承对于他这样的态度感到很满意。
他突然俯下头,把自己口中的酒度给嘉安,嘉安一霎绷紧了身体,呛得咳嗽起来,景承憋不住笑出声来。
天黑下去,房里还没有掌灯,他不喜欢那跳来跳去的火焰。他们靠着墙壁一起坐在黑暗里,互相依偎着,什么都不做也令人感到安定。
“走,出去看看月亮。”明天是中秋,现在大约已经非常圆润了。
嘉安摸着黑从衣架上抱下一件大氅,一定要裹在他身上,“外面冷,现在起风了,不比白天。”
景承大步走出去,也并没那么凉,因为喝了不少酒,后背潮唧唧地闷着汗,脸颊燥热。他坐在台阶上,仰头望着对面的檐脊,月亮是一个白白黄黄扁平的圆片,贴在很近的天际,似乎有哪里并不那么圆满,他说不上来。枝桠上光秃秃的,萧杀地蔓延到半空里去。远远传来打更的喊声,没有感情或平仄,警告人“天干物燥,小心火烛”,门外的长街上顺次亮起来,提前几天就挂起大红的宫灯准备过节,地上比天上热闹。
“明天上佑王爷家里,你不去?”
“奴才留下看家。”
“真不去,今年可再没这么大的排场。”
“皇上这一向都辛苦,该散散心了。”
“说你呢,”景承推他,“你为什么不去?”
“去做什么?本来他们对不上脸,不见人倒也罢了。”嘉安扭过头去盯着地上。
“朕的内侍见不得人?”一提这个他就恼火。
“嗳……您明知道奴才的意思,何必说这样的话来怄人。”
“嘁,不去算了。”景承撇嘴。
的确就是见不得人,他自己也未必敢正大光明地叫嘉安出去露面,朝上免不了被人啰嗦。
“给你点一折戏吧,朕替你看着,回来讲给你。”他伸手去拍嘉安的腿,“你听什么?别拉着脸了。”
“真叫奴才点么?”嘉安也笑了,“那末,寻梦那折便很好。”
“你想瞎了心了,现在不比以前,他们敢给朕唱这个?你想听,咱们上外头听去。”
只在梦里见了一面,便笃定了是至爱,莫名其妙地为他不吃不睡,“不知所起”,他以前只觉得这情动毫无来由地奇怪。景承低声哼起调子来。这般花花草草由人恋,生生死死随人愿,便酸酸楚楚无人怨,动心本来就是毫无来由的事。而且在他们的情况也不是完全毫无来由:嘉安没什么错处,又同他这么些年——三年了。
有人来了,回廊外匆匆的脚步声,他仿佛已经看见那灯笼杆头上挑着的火红的圆月,在酒意里旋转得发晕,啪哒啪哒,他们踩在他心跳上。
“嘉安,”他望着半空里道,“假如朕真的喜欢你,你当如何自处呢?”
他看见嘉安错愕的眼神。嘉安仰起脸望着那一轮白月,无声地笑了。“皇上喝醉了,明天醒来就不记得自己说过的话了。”
景承也笑了,他看着嘉安,只不过一张寻常好看的面孔,穿着旧夹衣,袍角在风里猎猎地飞起来,真论哪里出众,也实在说不上。想来大概不至于,真对个奴才动心,他还不至于这样。
他站起来准备回房,把身上大氅裹紧了些,沉重的白狐皮,领口出着一圈软塌塌的毛,结实地压在颈项上,有野兽的气味,这才想到嘉安身上大概穿得薄了,这时节入了夜冷得受不了,嘉安还陪他在外头站了这么久。
景承叫了声“快跑”,先自己笑着奔回寝宫里去,嘉安在后面追进来,他已经把衣裳丢在地上,在被褥里躺倒了。
嘉安在黑暗里服侍他脱鞋脱袜,把棉被掖在他背后,“夜里就算出汗也别踢被,受了凉可不是闹着玩的。”
“睡过去了谁说得准。”景承闭着眼笑,“明天你是不是酉时?”
“是,奴才酉时上来伺候。”
“那你好好地在这里等朕回来。”
嘉安先迟疑了一下,才低声道:“是,奴才总归等着您的。”
景承满意地点点头,借着酒意闭上眼睛不想动了,并不愿意深究这话背后的意思。嘉安下了两边的帐子,窸窸窣窣地掩上门出去了,窗外有些隐约地发亮,太监们在点灯,把黑洞洞的院子打扮得喜气洋洋,他没睁眼,也没去叫他们停下来。这一晚他睡得很好,难得地没有醒过。
第30章 请君入瓮
按辈分算,他得叫佑王爷四表叔,但到底是君臣,一样从三里外就跪迎圣驾,教两个儿子穿着簇新的朝服来候他,夹道两侧拉起明黄的围幔。说从简从简,还是封了十几条街。銮驾好几年没出宫了,头一次就在他们府上,天大的喜事。
还是以前那戏台,但今年又增加了新的排场,楼阁都涂了新漆,合抱粗的立柱红得简直扎眼,墙壁上厚重的大红幔布一层层叠垂着,绣“龟鹤延年”的图案,看一眼就使人觉得十分闷热。三排宫灯一路从戏台两侧延到门外去,院子里也红通通的,灯下站着景承从崇德宫带来的人。
佑王爷在楼上陪他坐下首,女眷在偏厅,三面都垂着软纱帘,一楼排开十六张方桌,陪驾的大小官员站得倒像棋盘上的黑白子,一动也不动。
先是鸦雀无声。在这热闹喜庆的装扮里头没人敢说话,便有一种微妙的震慑感。后来是景承实在受不了,笑着道:“好好的过节,怎么像朕跑过来给你们升堂,谁去看看外头有人击鼓鸣冤没有?”才都笑起来。
以往不这样,老王爷最爱张罗酒席,他是难得的高寿,人到了那样一个年纪,有没有交情的不管早晚都死了,对于寂寞就越发恐惧,非找点热闹来证明他和“这边”的联系比“那边”更深不可。他一走,皇亲国戚立刻变回了君圣臣贤的面子活,虽然逢年过节也常是雪片似的请安折子递进来,大家都知道,到底不一样了。
戏单呈上来,景承就着佑王爷手里扫了一眼,果然中规中矩。这种场面上的戏文,总是那些,没人敢说嫌腻。他随手指了一出《小商河》,佑王爷便点了紧挨着的《下河东》,今天是王府自己养的戏班子,从以前就唱不来文戏,景承也就顺水推舟,不至于在这种小事上教人家出丑。
后台描眉画眼地扮起来,这空当里,两个奶妈一人一个,领了一对穿枣红袄子的小孩子走来。
“托皇上鸿福,臣两个儿子都传了香火,赶今天带出来给您请安,皇上福泽绵长,也望庇佑小子们长命无虞!”
“皇室亲眷众多,是朕不察,竟没留意你们有好消息。”景承也拿着官腔同他客气。
“这两个小子,恰好是同月生的,差两个月就满四岁。”
景承听明白了,六月里先太后薨逝,他们不见得敢顶着国丧来报喜。
“老王爷有福,四世同堂。”景承说。
“蒙皇上恩典,先父一生并没有憾事。”佑王爷又领着儿子们磕头。后面跟着那两个小孩子,被奶妈扯着跪在一处,两双乌漆麻黑的圆眼睛滴溜溜望着他,景承朝他们挤挤眼,其中一个露出两排白牙笑起来,被他父亲扭过头低声呵斥过,又闭上嘴。
“都是自家人,不必这样,”景承笑着,“朕从前常受老王爷照顾,就连你们家里也来过好几回。”其实他不喜欢孩子,但在这时候必须要做出一副仁爱的面孔,他招手道:“到这来。”
他第一次摸小孩子的手,意外地并不是肉唧唧光滑圆润的触感,也没想象中那么小。他对小孩子的年龄没什么概念,现在才知道三四岁已经完全近乎于一个微缩的成年人,手掌干瘪,有非常多且深的掌纹,走路也并不蹒跚。他们拽着景承的手指,努力蹬到脚凳上站着看他,手上力气大得吓人,指甲抠得他生疼,像小型的兽类。
“开蒙了没有?”头一回和小孩子讲话,他有些慌,似乎也只好问这个。
“快啦,爹说我没几天快活了,过了年就要请先生来家呢。”那孩子扁着嘴,盯住他衣袍上的龙头,“我想摸摸。”
“胡闹!”佑王爷上来拽他。
“你吓着他,”景承乐呵呵地俯身,把自己递到那孩子面前,“好看吗?”
“好!”那孩子揪住他的胸口,“比我爹穿的好看。”
“臣万死!童言无忌,小子并无所指,臣等不曾教唆他!”
“你不来这么一句,也没人要往歪处想,”景承撇撇嘴,“小孩子懂得什么。”
他叫人拿金银如意和荷包当见面礼,孩子对于那沉甸甸的如意不甚有兴趣,倒是把荷包抓在手里,堂兄弟两个旁若无人地比较着,确认是一样的,才满意地放在鼻子下头闻了闻。景承弯着腰,饶有兴致地去看他们脸上的神情。正因为是兄弟,对于不均就更敏感些。
家里给穿得很厚,他闻见那红袄子领口扑出来的汗味,潮腻腻的,头发窝在汗里。小孩子就是这样,火气旺,连毛孔都随时饱涨着生机。景承也不自觉地微笑着。
“皇上这样喜欢小孩,日后一定是慈父。”开了戏唱到一半,佑王爷忽然向他冒出这么一句。先还没听明白,等转过脸,佑王爷已经笑起来,那戏台上锣鼓一声叠一声地敲,景承突然觉得自己中了圈套。这会儿正唱《下河东》,赵匡胤被欧阳芳下了绊子,几乎成了敌军的俘虏。
“嗳,将来的事。”他打算含混过去。
“您可不要怪臣啰嗦,皇家子嗣,是天下的事。”
“唔……”景承点头微笑。
“皇上年纪也差不多了罢,”佑王爷露出一种羞于启齿似的神气,“开枝散叶是正经事,如果眼下没有合意的人,要不要择个时候选秀女进宫?”
景承想张口,但噎了一噎,没有立刻做声。他倒不吝于去辩驳什么才算“合意”。倘若真有那么个人,像戏文里写的,认定了对方,就绝不再变心了,哪怕相隔万里也要把她找回来,同她过一辈子,这才叫合意。他们说的显然不是一件事,不是一种“合意”。
而且戏是假的,正因为假,才教人趋之若鹜,人总是向往着不现实的东西。按他们的意思,找些样貌遂心、家世也好的姑娘,令她们多生几个孩子,还得是儿子,便大家都“合意”了。他有这个责任,皇帝是全天下供奉的傀儡。
换作头几年,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可一旦赤裸裸地把这件事抖出来,他忽然有点生气。
“还嫌宫里女人不够多?每次乌泱泱一大批,还不是那些路数,花红柳绿地给你看。”
看多了也不免麻木,诚然各有各的好看,但使人懒怠亲近,好比满满一桌子珍馐摆在那,就只有教人眼花的份。
“南边不太平。”佑王爷点点头,望着戏台上。
“朕知道你的意思。”
“万一真的反起来,咱们总得做好万全的打算,立了太子,他名不正言不顺,半点空子都没得钻,”佑王爷倾过身子压低了声音,“立了太子,才能叫天下安心。”
“四叔现在不安心?”他尽量地笑着。
“哎……臣既然当了这一声四叔,拼死也要为皇上考虑。”
“没有那么严重罢,昨天不是说,胡三明回来奔丧就把他扣下。端王手里缺人。”本来是拿胡老太太做筹码。
“就怕他不肯放人过来。”
“不见得亲娘没了也不叫戴孝,他敢不放,胡三明转头就要对付他。你当他有多忠心?造反的人能有多忠心?”
“他也不见得就老老实实呆在这里。”
“要给钱呐,”景承摆弄着手上一枚翡翠扳指,扭来扭去地转它,“给钱,给宅子,给官,给女人——胡三明还没娶亲?”
“没娶,”佑王爷眯起眼睛,摆出一种非常神秘似的神情,“他老娘就因为这个跟他置气,死活不肯去南边。”
“他属蛇?过年四十六了罢。”
佑王爷先没吭声。戏台上勾了大红脸的武生竖起眼睛往观众里瞪着,是个教人准备鼓掌的预告,马上挺着手里一杆银头带红缨子的长枪,压低了脑袋翻跟头,连二楼也听得见他衣摆扑啦啦作响。
“好!”景承先喊了一嗓子,楼下才此起彼伏地跟着爆发出赞叹来,“好——”
借着喧杂,佑王爷低声咕哝,“他在军营,就和逛烟花巷一样的。”
“……他好这个?”景承忽然后背发潮,没道理涌出一股汗,“谁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