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镜台前才看见自己身上星星点点的吻痕,一抬眼发现景承也在镜子里看着。在那亮堂堂的圆片里交换了眼神,知道此时都在回味前一夜的情事,发髻自然也不是睡散的。景承执着桃木梳子从他头顶一路顺到发梢,这场面倒真像“昨夜洞房停红烛”了,他实在羞于直视,便拿了剪灯花的剪子,把花修得只剩指节长短的枝条,笑道:“等会儿问伙计要一碗水,就浮在水里养着,可以多看几日。”
“寿光殿那会儿也种了好多芍药,记不记得,当年咱们才刚认识。”
“嘁,寿光殿那会儿我还伺候你梳头呢——头一遭就把你扯疼了,师傅把我拎到下房,扇了我十几个巴掌。”当然现在再提那些事,像百无聊赖中的谈资,他说完便笑笑,“我可最不会做这个,慢点别叫我给你梳头。”
“不梳也好,就这么去逛青楼,才是个眠花宿柳的样子。”景承换了副声气,正色道:“说真的,我自己去罢。”
“干嘛,怕我酸你跟人逢场作戏?”他朝镜子里一抬下巴颏,“左右没在我眼前颠鸾倒凤罢了,真有这么大气性我还活不活。”
景承气得直笑,道:“你只管挤兑我罢。还不是怕你在那地方心里不舒服。”
嘉安一怔,目光避开他,小声道:“不会。多谢你记着我。”
要不是景承提起,他并不会特地想到这一茬,没想到景承是真的时时为他留心了。但这反倒令他别扭。他不愿意给对方平添什么负担,好像他心脏一戳就破,言谈交往都要人处处留意,日子久了景承一定也会累。然而这话又不知如何开口,难得景承现在愿意体贴他。犹豫了一会儿,他才又含糊地道:“也不必就……真这样记着我。”
景承并没多想这话里的深意,只道:“等会儿你想上哪逛逛?青楼总归夜里才开门迎客,不见得大白天跑了去。”
“我不想出门,”提到这个,嘉安声音一低,“老想着白四儿的事,觉得人家还在那里受苦,我倒像来踏青的,走去哪儿都是心猿意马。”
他顿了顿,又道:“这事没了之前怕是没心思逛了,我心里有些乱,只想你陪陪我。”
景承两手搭在他肩上,渐渐顺着锁骨滑到前面来,弯下腰,温热的掌心贴着胸口一路抚摸到肚子,又滑上来抱着他,揾着他的乳尖。“我的嘉安呐,”他柔声说,“这世上真没有比你再好的人了。”
嘉安抬起脸,在镜子里望着景承,又望着自己胸膛上的手,一只手里还夹着梳子,他把梳子接下来搁着,轻声道:“别梳了……”景承问:“怎么?”嘉安突然觉得自己心口上慌得像敲着一面锣,嘈嘈杂杂地闹起来,他抓着景承的腕子一扭身,额头抵在他怀里。
“景承……我今天不想出这间屋子,你陪着我,可以吗?”
他恨自己拙嘴笨腮,实在是可气,怎么就讲不清楚他心里的那个意思。景承揉揉他的头发,笑道:“我自然跟你一起。”嘉安咬了咬嘴唇,嗫嚅几次,终于又道:“我……真不该说这个,你一定会觉得我怎么这么没脸……可我也不知怎么了……我忍不住……”
“不必做那么多铺垫。”他被勾着下颌仰起头,便看见景承笑着的面孔,他一时非常惊惶,不知景承是从哪句里看穿了他的。好像明明没提到那个。他想要景承明白他,又害怕景承明白他。
“我知道你要说这话很难。但你该再理直气壮些,因为人就是这样,享受过了就会有索求。并不是割了下面,心里的情欲也一起被割掉了……这不是件可耻的事。”
景承抚着他的面颊,轻轻地问:“你懂我在说什么吗,嘉安。”
嘉安沉默半晌,终于颤声开口,“……景承,你再帮帮我……”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轻飘飘地抖着。他的耳尖烧得通红,双腿紧紧夹在一起,只是说出这句话就已经令他下身隐隐地发热。他觉得自己简直是疯了,竟然真的开口要景承去满足他身上那点不能告人的欲望,并且他清楚自己是个填不满的深渊:他想要景承的唇舌,景承的手掌,景承的声音,景承的身体,想要景承在他身上施加疼痛和快乐;他想跟景承没完没了地做爱,帐子一拉,这世上谁都看不见他们;他要把压抑至今的性的渴求一股脑全都放出来;他想真真切切地感受到自己也是一个完整的人,哪怕身子已经不再完整了,可毕竟他也是跟别人一样的人。
“这是白日里,”景承轻声笑着,“咱们可要悄悄的。”
一枝芍药递到他唇边。嘉安噙住那寸余的花茎,像身体里的愉快生了根、抽了芽,藤藤蔓蔓伸到每个角落,溢满了,花结到外面。景承把他打横抱起来,一步一步走去床边。“衔着别掉了,”景承笑道,“我其实挺爱听你叫出声儿,只是此刻轻些。”
帐子掩住了,本就未着小衣的双腿从月白长衫里剥出来,露出他饱受摧残却初尝温柔的下体。景承温暖地含住他,舔吮他,承认他的残缺,也理解他的欲望,包容他一切难以启齿的要求,他听见自己餍足的呻吟穿过那朵芍药泻出齿缝,急促的鼻息喷在花瓣上。嘉安想,他这一生,终于也不算很差吧。
? 作者有话说:
流泪祝贺安安终于获得了性解放!
从容纳他人的需求,到承认自己的感受,再到说出自己的欲望,对于他来说真的是非常艰难。他终于要从内心深处认识到,自己也是和别人一样的人,是一个“正常人”,不仅有独立的人格,也有正当的性的需求,而性的满足是不必以任何东西去交换的。
从精神和人格的解放,到性解放,是相当漫长的过程。还好我让景承爱他到了愿意帮他走出这一步的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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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5章 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
坐在凤栖馆里,整个人觉得不真实。秋棠的花船像小户人家赖以糊口的营生,譬如巷子口卖汤面的铺子,老板当街揉面下锅,一旦上了船,便可对接下来要发生的事心照不宣。这里则认真做着深宅大院的皮肉生意,甚至透出几分严肃来。
门面是二层小青瓦翘角楼,不似想象里有个年轻女子倚着栏杆当街调笑,楼阁上空荡荡,什么都没有,好比戏台上的布景刻意留白,唱到沙场征战,不过是手执马鞭甩着一转,反倒令人生出无尽遐想。大门是民宅式样,先走过一条窄细的石子路,沿路黑漆漆的,只在脚边放了几盏玻璃罩子的油灯,倘若白天大概确有些“曲径通幽”的意味,夜里只觉得阴森,连着引路的龟公都有种心怀不轨之嫌。
来到店堂里眼前骤然一亮,当中一张高台,有个云鬓花颜的女子端坐在那里抚琴,下面一桌男人,眼珠子紧盯着胸脯转。四面走马楼,每间厢房紧闭着,偶尔一扇门开了,从里面鱼贯而出七八个年轻姑娘,袅袅婷婷踏在廊上。
最上等的青楼,是姑娘挑客人,从进门第一眼就落在鸨母算盘里。看见相熟的阔绰客人,不需多言,掐尖了嗓子呼一句“某姐儿等得你心焦”,自然有人带去姑娘房里喝明前的碧螺春,没来过的生客,出手再大方也无缘在头回就得见花魁真容。一流堂子是客人争姑娘的芳心,也因此成了男人们炫耀本事的比武场——不单单用钱,没钱却也不成。十几年前的凤栖馆因为那个被贡进宫的妃子,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摆着上等青楼的姿态,如今也无非没落了,女孩子们花团锦簇站作一排,屋子里桌椅摆设都很旧,油灯下各个面容疲倦。
换了两拨都没有合意的,鸨母有些发急,“两位爷喜欢什么样的?方才那几个,全都能舞会唱,擅长弹曲儿的也有不少,已经是最拔尖的了。”
“擅长的反而无趣。”景承啜了口茶,平平地道。
鸨母立刻懂了,她见惯了男人,任何隔路的嗜好都不奇怪。她扭身去叫人,留给他们品头论足的时间。“最拔尖的也没有怎样好看,”景承道,“来这儿的人图什么?”
“是你见过的太多了。”嘉安睃了他一眼。
想想觉得不可思议。景承身边有过那样多的人,真可说环肥燕瘦国色天香,就连内侍里头他也不算最出挑的,比他生得好的多得是,以前死了的谢宝泉,还有谁,真太多了。
环佩叮当作响,又进来六个妓子盈盈下拜,景承在桌子底下轻踢了他一下。嘉安仔细在她们脸上看看,依旧觉得陌生,但景承沉吟片刻,指着其间的一个说:“就是她罢。你叫什么名字?”
“玉娘。”她说。
嘉安几乎已经不认识白四儿了,记忆里还是一个不施脂粉的姑娘,打着长辫子,大雨里局促不安地抬头望着他,眼前这个女子无论如何不像。朝月髻高高梳着,三支镏金掐丝钗,簪的月季花只有一半新鲜,花瓣软塌塌地垂下来,衣裳颜色却十分素净,葱白元宝领上顶着一张小巧的圆脸,口脂嫣红,眉飞入鬓。白四儿像是亦没认得他们,听见景承点她,并未十分惊讶,只露出一副得救了似的神气,至少这晚有进项,她不必挨打了。
景承推推他,笑问道:“你喜欢什么样的?”
“你别闹。”
“打茶围也要有个打茶围的样子,不当真的,她们当然没有我好。”景承靠过来在他耳边悄声笑道。
他怀疑景承在暗指早上起来那回事,后来他们断断续续折腾到过午,实在饿得没力气了才起来沐浴穿衣裳,到现在他还浑身酸软。嘉安含笑剜了他一眼,扭过头去做了一副认真的神气,指了个鸭蛋脸的姑娘,便有丫鬟引着四人一同到姑娘房里。原来走马楼上只是喝个见面茶,要吹拉弹唱乃至一度春宵,当然另有天地。
出了店堂仍是一段黑漆漆的路,仿佛走在一个相当大的湖当中,水面上架着曲折的木桥,幽深地有许多岔路通向不同的闺房。隔十几步远悬着一盏荔枝红的灯笼,依稀看得见湖面上荷叶如盘,水鸟不怕人,立在桥栏上“嘎”地一声,远远地荡开,夜里听来非但清幽,甚至有几分寂寥。
景承忍不住叹了一声:“难怪‘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
到白四儿房中坐定,却不是寻常的桌椅,只有一张杨妃榻,引路的丫鬟捧上茶点,没有就走,鬼鬼祟祟地站在门外,半个耳朵留在屋里。嘉安也看见了,道:“两位姑娘随意唱个什么罢。”那鸭蛋脸的雏妓拨弄起琵琶来,白四儿起身福了一福。
“五月端午是我生辰到,身穿着一领绿罗袄,小脚儿裹得尖尖翘。解开香罗带,剥得赤条条,插上一根梢儿也,把奴浑身上下来咬……”
嘉安一口茶呛在嗓子里咳嗽不住,脸上早臊得通红。反差实在太大,一道珠帘之隔,外面是“二十四桥明月夜”,房里则是淫词艳曲,句句唱给男人脐下三寸。他起身震惊地看向白四儿,却只见到她脸上浮出尴尬羞耻的悲伤神色。
“在那里看着做什么,还不快把茶撤换了去。”景承作势恼了。
等那丫鬟收拾茶碗走远,景承才道:“白姑娘……”
“四爷救我!”话未全说出口,白四儿已经跪下哭起来了。
景承扶着她坐下,白四儿不说话,两手捂着脸轻声抽噎,但这已经足够代表她在勾栏里遭受的凌辱,那些事在恩客面前讲出来,可看作一种博取怜悯的卖弄,但在此刻也只有难堪。她捉住景承的手,鹅黄丝帕在景承腕子上拂着,接着身子一歪,偎进了他怀里。
景承吃了一惊,用一种为难的神情抬头看过来,嘉安不理他,只是默然地望着白四儿。那不是风尘女子轻佻的投怀送抱,甚至没有作为一个女人面对男人,而是向父兄一类亲人的哭诉。在她的啜泣声中,琵琶停下来了,那鸭蛋脸的姑娘默默走来坐到杨妃榻另一侧,垂头盯着大红锦缎绣鸳鸯卧莲的褥子,嘉安知道她的眼睛一定也湿了,为这红绡帐底,一夜鸳鸯。他起身去里间寻热水,打了两个手巾把子,回来时看到景承拍着白四儿的手臂,轻声安慰她道:“姑娘且再忍耐两天。”
嘉安在心里惘然地微笑。这一屋子都是等着救命的人,这世上怎么有那么多等着救命的人。
第96章 我只要你一个
从凤栖馆出来,依旧是龟公送他们从那幽静的小路走过,乌油油的窄门在身后关上了,把他们和声声丝竹隔绝开去,像刚才进的是桃花源,明天再来找时就什么都没了,人去楼空。他们漫无目的地在巷子口拐了个弯,顺着两侧墙间那一线石青色的夜空往前走,仍旧觉得方才的事不真实。好比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实在看不得这些,”嘉安低声道,“一个两个都是这样。”
“咱们不可能帮得了所有人,总得接受有些事是你无能为力的。”景承揽着他的肩膀,“我借柳永那句话其实说得不对,她们一定在心里骂我。”
嘉安道:“原来你也知道那话不对。浅斟低唱,醉倚芳姿睡,究竟都是花钱买来的。落在纸上如何雅致,实际不过是折辱别人罢了。”
“说起来荒唐,年轻时听人说宋徽宗野史,只当她们都是李师师,恨不得自己也能有这样一番露水情缘,亲眼见了,反倒替人难过,这种地方我是再也不来了。”
嘉安笑道:“谁能料到你也会替别人难过呢。”景承忽然停步不走了,侧过头要吻他,嘉安转过身去,飞快地同他唇尖互相碰了一下,一个不带任何情欲的亲吻。“是因为你我才学会的。”景承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