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人————猪神的黄昏

她认真的讲述过去六年的经历，很简单。蓝天突然觉得有点冷。
十月初秋天的清晨，竟已如此寒冷彻骨。
如果没有他的鲁莽冲动，现在，他也会呆在这个家里，温暖舒服的生活。
再度凝视照片，半晌无言。
天光大亮，蓝天默然，缓步过去关上灯，柯艾的目光紧随其背后。
"呃，蓝天哥哥，你什么时候和我一起回去？他们真的很想你。"她忍不住说，双手抓住背包带，扭动了几下肩膀。
"放下包，休息会。"过去替柯艾卸下大背包，放到地方，发出砰的声音，证明非常沉重。
"你，就背着这个包到处找我？"
蓝天问。
"嗯，从三年前开始我就在找你。平时攒下零花钱，就近挨个城市寻找。我知道这是大海捞针，可是我真的忍不住，我希望爸爸妈妈能过的开心。"
"不会累？"
柯艾想了想，点点头。
"累是有一些，不过今天看到你，总算是值得了。本来我以为要找十年二十年，没想到今天就被我找到了。"
深深望着他，蓝天心里一阵悸动。
这样无亲无故的"妹妹"，花了三年时间，带着破旧的背包，没有朝夕，没有充足的休息。甚至在今天，她只听到一个名字就连夜找了过来，就是为了找到他。
得到这样的妹妹，他何其有幸，可是当年却轻易放手；遇到他这样的哥哥，柯艾，算不算不幸？
答案非常肯定。
柯艾停了停，观察蓝天的脸色。"如果你怕见到爸爸，我可以告诉你，爸爸没有讨厌你，真的，你别为了这个担心。爸爸说过，当年是他太心急了，没有给你足够的时间，所以你没有做错什么。"
她咬着嘴唇，想了想，又道："或者你不喜欢爸爸，那也没关系，起码回去看望一下妈妈，她真的好想你，这几年她的头发白了很多。"
想象母亲花白了头发，午夜梦回躲在角落，借着月光凝视自己的照片，而后潸然泪下......他的眼框温润起来。
回去？就这样......回去？
他的沉默让柯艾异常紧张。这些年，在学业空闲时，她不顾奔波劳累四处寻找，仅仅为了找到这个据说虽然桀骜但是本性良善的"哥哥"，可以让一直善待她的继母笑逐颜开。她以为困难的只是找到这个人，但是现在看来，事情没她想的简单。
起码，这个"哥哥"看上去并不想跟她回家。
阳光一丝丝倾入一方天地，空气中的烟味酒气随着刚才打开窗户，已经消散的几乎闻不到。
蓝天，她的"哥哥"，站在这样和煦的阳光下，偏偏像一抹游魂，她抓不住也摸不到。
那样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只在看自己照片的时候才有那么丁点情绪隐约闪过。她甚至怀疑自己看错，因为转头再看向她时，那双眼立刻恢复冷冰冰不带丝毫感情。
似乎有些奇怪，从见到他的那一刻起，她就觉得有些奇怪，但是说不出是什么。
只能一颗心七上八下乱跳成一团，面对着"哥哥"。
他看上去甚至不像活人。
他突然笑了。
"可是，你不觉得奇怪吗？"
把照片举到柯艾面前，蓝天的眼神很奇异。
看看照片，又看看蓝天，柯艾奇怪道："有什么奇怪的，一摸一样呀？......啊......"
她突然捂住嘴，有些了悟。
蓝天笑了笑，指尖沿着照片上人物的五官游走，摸索上面他的发他的脸他的身体他的青春。
"看出来了？"
照片和本人贴在一起，蓝天露出温和的笑容，道："是的，从我离开的那一年开始，这些再也没有变化过，我不会老也不会丑，甚至受了伤都比正常人恢复的快。还句话说，现在的我根本不是正常人。"
拉过柯艾的手，冰凉凉，和他的手一样，没有温度。把照片塞到她手心，一根根推动她的手指合拢，蓝天继续道："你还是走吧。"
回身，对着窗外，落叶纷纷，他的声音疲惫倦怠。
"回去告诉他们，我死了，你找到我的墓碑，这样就够了。"
从此以后，新的一家三口幸福快乐的在一起生活，喜怒哀乐、欢乐痛苦，再与他没有任何关系。
身后没有声音，呼吸声若有若无。
她在发呆吧，毕竟遇到一个半人半鬼的东西，不能立刻接受。
又过了半天，还是没有动静，下意识扭头看了一眼，柯艾正对着他的照片发呆，发觉有人注视，急忙抬头，对上他的眼。
黑色的瞳孔，黯不见底。
"你、你是说，现在的你是妖怪？可是，可是我觉得不像啊？"
柯艾结结巴巴的说，怎么也没办法把这个瘦弱的哥哥和传说中吃人肉喝人血的妖怪联系到一起。
不像吗？
蓝天笑笑，低下头，一只手撑开眼皮，两根手指一捏，取出软绵绵一团东西。柯艾看的清楚，是隐形眼睛。
等蓝天再抬头，柯艾的呼吸顿时一窒。
黑色的瞳变成了紫色，妖异邪魅，连带他整个轮廓也似有了改变。
苍白的脸，紫色的眼，冷淡的笑容。
柯艾倒退两步，站不稳，又退了两步，靠到桌子边，腿一软，擦着椅背坐了下去。
蓝天一直目视她的举动，淡淡道："所以，回去告诉他们我死了，这样说对谁都好。"
不想再做别的解释，向着楼梯走去。
"走的时候关好门。"
他吩咐道。
楼梯口越来越近。
然后，他听到柯艾的回答。

电话

"就算你是妖怪，可是你不会伤害我们。"她说。
无声的叹息，他停下脚步，但不想看她。
那么善解人意的妹妹，他没有资格拥有。
"就算你是妖怪，可是，你也是妈妈的儿子，我不相信你会害妈妈，我也不相信你会伤害我和爸爸。"
那个声音继续坚定的说，像是为了表示自己的立场安慰他，特意把语调放的一字一顿。
吱吱嘎嘎推动椅子的声音，柯艾站了起来。她清瘦且个头矮小，走起路轻巧如同猫步，几乎听不到脚步。
她走到蓝天背后三步远，站定，深吸一口气，道："有很多事我还没想清楚，所以，我不会走，除非你答应回去。"
握紧拳头，蓝天站了片刻，缓慢道："随便你。"
接着立刻迈步登上楼梯，毫不回顾。
她要留下，要等待自己回去，甚至在未来的日子里，这个表面柔弱骨子里却坚强无比的女孩，一定会用各种办法让自己回去。
这些都可以想象的到。
经过这一夜，蓝天疲倦的只想扑到床上，什么也不想。
但有人站在楼梯拐角挡住他的去路。
一向优雅风度的茅山道士，现在面沉似水，抱着胳膊，等待着他的出现。
他的宝剑没有背在身后，而是握在手里。他摸索着剑穗，沉吟半晌，突然道："师兄是怎么失踪的？"
探在口袋里的手没由来一紧，手指慢慢慢慢放松，蓝天觉得手心有点火辣灼热，大概是指甲戳伤了皮肉。
没回答，他面无表情觑着高风亮节。
那人依旧在思考，过了一会又道："我刚才追问过师嫂，可是她怎么也不肯说，我很奇怪。"
他像是在斟酌该说什么话该用什么词，每一句话说出来都经过深思熟虑。
"我是茅山道士，斩妖除魔是我的本分，我知道你的身份，也知道师兄师嫂和你交好。但是，如果师兄的失踪和你有关，如果你害死了他......"
他噌的半抽出宝剑，剑光如流水，颤动着发出惨白的光彩。
"我依旧会杀了你。"
他冷冷道。
他的胳膊慢慢向前伸，距离蓝天的脖子越来越近，离鞘的宝剑闪着凶光向他靠拢。
蓝天猛然出手，啪的打开高风亮节的胳膊。后者看了他一会，宝剑仓啷入鞘。
两个人无言相对，各自板着脸。
"你偷听。"蓝天毫不客气指摘这个显而易见的事实。
既然没有人告诉他自己和阿姜尤尔美夫妇的过往，那么现在会引起他怀疑，就只有一个原因。
他偷听了自己和尤尔美的对话，知道阿姜的失踪和自己有莫大的关系。
作为一个尊敬师兄的师弟，高风亮节对自己产生敌意，这点他可以接受。但并不代表他可以任人宰割。
这个世界上，只有那么寥寥数人，可以让他心甘情愿付出生命而不作反抗。
高风亮节不包括在内。
被驳斥的人没有反唇相讥，而是皱起眉头，疑惑的观察蓝天。
"我真的非产好奇，你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可以让师兄师嫂......待你如同亲人。而你，虽然没有证据，但是我可以确定，师兄出事和你有关。但师嫂为什么现在还维护你？"
随意摇晃着宝剑，他想了一会，自嘲一哼。
"算了，今天放过你，但是，如果你伤害了这个女孩......"
把剑向后一推，拉紧丝绦，剑又背在他身后。转身，迈步上楼，进入林格的房间--这些天他暂住在此。
"无论你受谁的护趸，无论我是不是答应过林格照顾你们，只要你敢伤害人类，我一定消灭了你。"
丢下一句，他关上房门。
留下蓝天，独自孤立一会，慢慢爬上楼梯，打开屋门，进入。
他的房间依旧如前，简单的只有一张床、两张椅子、一套衣橱。
坐在床边，床垫柔软，就着他的体重深深沉了下去，斜眼盯了一会，他决定抽空换掉。这是林格的癖好，睡软床。用他的话说，睡在这种床上，哪怕不用盖被都是暖和的。
但蓝天不喜欢，他还是依恋多少年时养成的习惯，睡硬床。母亲说，这对年轻人的骨头好，不会出现畸形。
母亲说过很多事，他都一一记得。
母亲说，一个星期只能吃四颗蛋，不是吃不起，是对身体不好。
母亲说，早晨醒来一杯水，可以防止疾病。
母亲说............
瞧，虽然离开了许久，但是母亲说过的话，他其实都没有忘记，牢记心头。
抚摸着床垫，顺滑又温暖，他默然。
即便是这样，他依旧不能回去。
因为他不知道，如果回去......该怎么面对？
出神的发了一阵呆，还是决定休息，养足了精神，天大的事以后再解决。现在的他，头脑混乱的像浆糊。
从口袋里掏出自己惯常使用的东西，一套牌，一盒烟，一款手机。所有东西在椅子上摆放整齐，他盯着手机的黑荧屏，大约算计了一下时差，缓缓闭上眼，放松身体整个投入床褥中。
温暖的气息瞬间围绕住他，舒服的吁了口气，睡意逐渐袭来。
刚合上眼，突然听到嗡嗡不断的声音。听上去像极了人在溺毙前最后的挣扎哀鸣。
椅子上的手机变成蓝屏，改成震动音的手机随着来电不断挪动着自己的身体。
坐起身，蓝天拿过电话。
号码很陌生，不认得。但是，知道他这个号码的人，不会超过三个。一个在隔壁，一个下落不明，另外一个，远在天边。
按下接听键，电话凑到耳边。
"喂。"
他轻声道。
遥远又熟悉的声音传来。"嗨，小天天，是我。"
"嗯。"
"喂？小天天，你知道我是谁？"
电话举到跟前，蓝天瞪眼，似乎眼前就站立着那个白痴。废话，会称呼小天天的人，这个世界还有谁？
半天没有听到他的回音，电话那头的声音大了起来，似乎在喊。"小天天，蓝天，还在吗？"
电话挪回去，蓝天道："还在。"
电话那头的人笑了起来，道："这么久没见，还真有点想念你的冷冰冰。"
蓝天再度瞪眼，这家伙真是欠扁。
不过，也只有他，可以轻易撩拨起自己的情绪，喜怒欢笑，无一不在掌握之中。
"我很想你。"
薄怒的情绪骤然平息，胸口压了几天的巨石一朝搬开，呼吸顺畅了许多。
我也想你。
他没有说出口，又嗯了一声。
"以前荒废了太多功课，这些天被老师训练的狠了，所以没有时间给你电话。"
我知道，所以只惦记，不埋怨。
依旧没有解释，还是嗯一声当作回答。
"我会努力，希望过几天就能回去。"
"好。"--我等你。
不咸不淡几句对白，接下来就是长久的沉默。最后还是蓝天说自己很累需要休息，这才挂断电话。
那人，现在应该很郁闷吧。或许正在对着电话喃喃自语，埋怨自己不识风情，恨铁不成钢又不舍得多骂。
想着想着，禁不住笑了。
接了一个电话，心情蓦然大好。

早餐

接下去的三天，饶是蓝天处事不惊，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对于柯艾的紧盯政策，也颇有些吃不消。
每天他踏出房门的时候，就可以看到她坐在门口，头搭在胳膊上一点一点打着瞌睡。听到他出门，连忙揉眼站起来，即便蓝天对她视如不见，她最多甜甜一笑，就此揭过。然后到凌晨，蓝天打着哈欠回自己房间关上门，才能躲过她的监视和询问。
蓝天问过她，为什么这么执迷不悟，对一个死掉的人还不放手。她吐吐舌头，抓住他的胳膊，道："你死了？虽然你身上很冷，但是，还有温度啊。"
蓝天只好当作她不存在，任凭她说破嘴，也是冷冷的不置一词。
这种情况持续了没多久，柯艾就不再多问，识趣的保持距离，呆在他几步开外，默默看他做事或者出神。甚至在夜晚酒吧营业，蓝天算命的时候，她也躲在玻璃门口，悄悄观察他的一举一动。
既然没法阻止，只能顺其自然，习惯就好。
蓝天这么自我安慰，也身体力行，把柯艾当成空气，不闻不问。
第四天早晨，蓝天推门而出，居然没有看到柯艾，略微吃了一惊。
大概是走了，没几个人可以忍受这种刻意的漠视。
这就是所谓的等待以及信任，连几天的时候都熬不过去。
他淡淡的想，拳头攥紧又放松，轻轻带上房门就要下楼。
对门咯吱一声打开，他听到尤尔美爽朗的笑声："你说的对，我们这些人都是晨昏颠倒的夜猫子，难怪你不习惯。"
她对着背后某人说笑，转眼看到蓝天，立刻变了脸色，哼了声，从背后一把捞出一个人。是柯艾，躲在她背后，偷看了蓝天一眼，见他面无不豫，伸出手摇摆着打个招呼："嗨，哥哥，我昨天在姐姐房间过夜，你不会生气吧。"
"他生气个鬼。"尤尔美气哼哼，白了他一眼："没见这么狠心的家伙，对妹妹也不理睬，这么冷的天，如果不是我回来发现，你......"
柯艾似乎拽了她一下，尤尔美话到一半就打住，又狠狠给他一记白眼，拉着柯艾下楼，嘴里还在嘀咕。
"白痴......"
她的房门没关，窗户也开着，冷风拂过，突地卷过一阵龙卷，咣的把门狠狠甩上，落了一地尘埃，徒留他一人呆在寂寞的楼道里。
愣了一会，听到厨房意外的热闹起来，于是跟着声音一路追去。
站在门口，尤尔美和柯艾两个人背对着门，笑声朗朗。
"没想到你买了这么多东西。"
"嗯，我看你们吃的太简单，营养很不够，所以早晨出去买了不少东西。"
"咦？早餐可以这么做啊。"
"哦，这是西米露，我顺便加了些新鲜水果，对皮肤好。"柯艾三下五除二切好面包抹上果酱，连同做好的饮料一同递给尤尔美。
"这是你的早餐。"她道。
尤尔美接过，试探性尝了一口，立刻喜笑颜开，大口吃起来。
"这东西真不错，我得和你学学，以后作给......"
她突然停住手。
蓝天的呼吸也为之一顿。
只停了几秒钟，她恢复常态，继续吃喝。
柯艾手下继续忙碌，人却敏感的觉察到什么，问道："尤尔美姐姐，你怎么了？"